弄堂口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19 19: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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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，你并不总是在前进。有时你会被耽搁在站头上，等车，等很久。这样，就会有几个难忘的站头保留在你的记忆里，保留一生。
我常常想起一个站头----弄堂口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我们养成一种习惯：到弄堂口站着。放了学去，吃完饭去，假日里也去。。。。。。那么些大小伙子凑在一起，挺挺地站在大铁门前，任妈妈怎么叫，我们装着没听见。我们斜眼打量着行人，看见谈恋爱的青年男女，
我们就嘘嘘地吹口哨：看见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毛小子，我们就用挑衅的口吻说两句什么----这叫“撞腔”。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，只想找一个地方聚在一起，那么站着，站着。。。。。。
我家住的是一座花园洋房，没有什么弄堂。我喜欢到马路斜对面的七十三弄去。那是一条长长的弄堂，地面铺着方形石头，一块块地从地面突起，人们叫它“弹格路”。路边是一座座黄色的楼房，楼前有空地，种着扬树、冬青和花。七十三弄没什么英雄好汉，倒是过去谁养过一条狗，叫“丽虎”，据说很凶，凭空为这条弄堂增了些威风。所以我总爱去。
我们凑在一起，互相摹仿，有什么新鲜玩艺儿，大家一窝蜂地学。曾经有个姓扬的小孩，站在路灯下把普列汉诺夫的《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》从头背到尾，于是我们也学起哲学来。后来谁家来了个山东客人，会少林拳，我们便拜他为师，天天早上在黄楼前的空地上站马步。。。。。。当然，哲学是啃不动的，少林功夫也没学到手（谢天谢地），这些东西太难。也有我们一学就会的，比如抽烟。那是从镇宁路上窜来的一个小流氓教我们的，大家都叫他老蒋。他把我们带到铁门后面，摸出一包香烟，一人发一根，让我们吸一口，再把烟从鼻孔里徐徐地喷出来。我们常常呛得咳嗽流泪，却觉得很好玩。等我们学会了，老蒋便让我们把爸爸的烟偷出来，给他抽。他还撩拨我们：“在铁门后面抽算什么！有魄力站在马路上抽！”于是，我们的头儿广生便英勇地走出铁门，站在弄堂口抽烟。我们也不甘落后，跟了出去：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，我们还故意把香烟歪叼在嘴角上，并把军帽压得遮住眼睛，流里流气地打量着行人。。。。。。瞧，弄堂口的傻瓜们就变成这般模样了！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19 19:30

有一天老蒋带来一把口琴，说要教我们唱黄色歌曲。我们紧张、激动，心咚咚地跳，跟他站到大铁门后面。他先把曲子吹了一遍，又浪声浪气地唱起来：
“深深的海洋，
你为何不平静。
不平静就像我爱人，
一颗动荡的心。。。。。。”
我们学会了。唱到“爱人”两字就脸红。真黄色！真够刺激！过去我们唱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，继承革命先辈光荣传统。。。。。。”现在我们有一种空虚的感觉，心底深处总在渴望着什么。这不是纯真、激昂的旋律所能表达的。每当黄昏，夕阳的余辉从路西边红瓦尖顶的屋脊滑下来，照在我们身上，又在我们身后的“弹格路”上拉出几条长长的阴影，我们便唱起那支黄色歌曲来。我们唱呵唱呵，尽情地发泄心中的空虚和渴望。然而，忧郁却在我们心中堆积起来，我常常无端地感到委屈----一种难言的委屈。太阳落了，路灯亮了，我们回家吃饭去了。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马路，觉得很疲劳，却又很满足。那支歌像拍打沙滩的潮汐，在我耳边阵阵地响。我走到家门口的大樟树下，抬头望望布满星星的夜空，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，自言自语道：“黄色歌曲真好听！。。。。。。”

zouchengcf · 发表于 2012-4-19 22:18

{:soso_e163:}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0 12:41

我和江南最好。我们本不是一伙，是我把他带到七十三弄弄堂口的。他是我爸爸朋友的孩子，两家都受冲击后，许久没来往了。小时候，我常去他家做客人，我印象中江南像个女孩子。白皙的脸盘上汪着两朵红晕，嘴唇也象抹了口红似的。他常去天堂般的市少年宫参加活动。有时候赶上接待外宾演出，跳集体舞的小姑娘不够了，老师就把江南化妆一番顶上。谢幕时，外宾们抱起他，说这个小姑娘最漂亮，还用大胡子拂拂他的红脸蛋。妈妈把这些事说给我听，我不响，心里却很羡慕。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0 12:48

现在可没什么羡慕头了。我再一次见到江南，他那可怜样叫我想起就脸红。他们弄堂口也站着一邦小坏蛋，碰见江南就欺侮。那天我去打酱油，看见三毛（那伙坏蛋的头儿）高高坐在路旁装机器的大木箱上，吐了一口痰，叫江南用帽子擦。江南已经把棉帽摘下来了，噙着两眼泪水，正准备去擦呢！我喊了一声，要用酱油瓶砸三毛的头。三毛从机器上滚下来，连问：“干啥？干啥？”我说：“他是我家的客人！”三毛他们认得我，知道我是七十三弄那一伙的，没敢动手。我拉着江南就跑，他一边跑一边呜呜呜哭。我烦躁地说：“哭什么？没魄力！以后跟我们玩吧！”我领他跑到七十三弄，介绍他认识了广生、老蒋，从此他就是我们一伙的人了。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0 12:53

江南很快学会了抽烟、唱黄色歌。他胆子渐渐大起来，人打他，他敢还手了。但总是不行，常吃亏。有一次他在路上走，一部带人的自行车在他身后停下来，后座上那个家伙悄悄溜到他身后，迅速摘掉他的军帽，又顺手把一顶烂帽子往他脸上一扣，飞也似地跑了。江南倒敢去追，可人家骑自行车，他哪里追得上？他一个人往回走，哭了，一边哭一边把那顶油腻腻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。烂帽子太小了，怎么扣也摘不下去，他就那么顶在头皮上，抽抽嗒嗒地来到我们弄堂口。。。。。。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0 13:11

江南不行。广生很讲义气，郑重其事地对我说：“我们要好好帮助江南。”怎么帮助呢？练魄力！那时我们最崇尚魄力，说起谁厉害，就翘翘大拇指到：“那家伙最有魄力！”再不，激别人去做什么事情，就说：“魄力有吧？”魄力也要练，打架就是练魄力的好办法。我们让江南去打人，专拣马路上走国的大个子打。我们都站在弄堂口不动，江南跑上去就打人家一个耳光：知趣的，捂着脸走，不知趣，想还手，我们就蜂涌而上将他痛打一顿！
江南打比自己大，比自己强的人，很不容易。第一次打，他吓得手发抖，脸煞白：第二次打，他紧张、激动得涨红了脸；打的次数多了，他兴奋起来，耳光一个接一个抽个没完。他是个弱者，受够了欺侮，一旦变成强者，去欺侮别人，就产生一种报复的狂热。这是一种变态心理。这是人类的可怕而又可怜的弱点！然而，更为可悲（或者滑稽）的是，过去欺侮过江南的人竟格外怕江南。他出了名，号称小白脸，人家提起他就说：“小白脸最凶！”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3 18:55

江南“进步”了。我们也在“进步”。整个社会都在“进步”。这种“进步”充分体现在打架用的武器上：先是武装带，后来是三角铁，再后来是菜刀、刮刀......各条弄堂的好汉们称雄争霸,最残忍最凶狠的便成为一个地区的英雄.这叫"撑世面".世面不是一两天撑得起的,即便撑起来又要和更强硬的对头斗争.于是这成为我们的事业了!我们似乎为打架而活着:敌对的双方相互逼进时,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,刀光剑影一团混战时,那种昏昏然的狂热;战斗结束后各人述说自己的英雄行为时,那种浑身颤抖的兴奋......这一切感觉构成了我们最重要的生活内容.
终于,我们长大了,不满足这种生活了.觉悟得早的,一个个脱颖出来,离开弄堂口,继续他们的人生旅行.这可是个痛苦的过程,很难很难.我们这里的变化是在一次特殊事件之后,从头儿广生身上开始的.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4 09:33

事情由江南引起.他忘不了过去的耻辱,执意要对三毛进行报复.但江南不能亲自动手打,他家住在那条弄堂里呢!老蒋想出一条妙计来:让光生给三毛打个传呼电话.电话间就在江南楼下,只要三毛出来接电话,江南就在家里吹笛子.由老蒋到镇宁路找几个打手来,埋伏在马路拐弯处,只要听见笛子声,就冲到电话间打接电话的人......我们一听拍手称绝,这样干最保险,三毛和打手们互不相识,咬也没法咬.广生说:"还是让江南在外头打电话,我上他家吹笛子,这样更保险!"我们都同意了.
这天,我领着广生上江南家,假称找江南.他妈妈说江南出去了,让我们在他小屋里等等.我们关上小屋门,拉上窗帘,从缝缝里紧张地注视着楼下的电话间.我们听见了电话铃响,看见了瘸老头一拐一拐地向三毛家走去.一切顺利!广生把笛子横在唇边,不时地舔舔笛膜.他啊看见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走进电话间,用拐肘碰碰我说:"这是我们小学的李老师,对我很好,也很凶.让李老师知道了可不得了."说着,他把鼻子往窗帘后挪挪.这时三毛来了,穿着大拖板,呱哒呱哒地走进电话间......
"吹!"我小声地喊道.
广生吹起笛子来了,吹《我是一个兵》.他吹得很好,笛声清脆、急促,像雨点一般。。。。。。可是，怎么了？三毛从电话间出来了，警觉地朝四下望。糟糕！定是江南和他一搭腔就把电话挂上了（多说怕他听出江南的声音），引起了他的怀疑。广生把笛子吹得更急更响，终于，我们看见三个真正的流氓窜进了弄堂。可是他们没注意三毛，径直扑进电话间！广生的笛声嘎然而止，他不顾一切地拉开窗帘，用走调的声音大喊：“不对！不是他！。。。。。。”

龙吟风 · 发表于 2012-4-24 12:29

镇宁路的流氓不认识广生，不认识三毛，他们只知道暗算接电话的人！而电话间的电话机有两部！
电话间响起一声沉闷的、迟钝的声音，好象一只麻袋猛撞在石板上。三个流氓窜出来，蛇一般地贴着墙跟溜走了。接着，李老师，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，用手捂着头踉跄地走出电话间，血，从他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，把洁白的衬衫染红一大片，他倔强地往弄堂口追了几步，终于倒下了。。。。。。
这是用三角铁打的，既能致内伤，又能致外伤。好狠的一记！广生呆立在窗前，脸色惨白，好象挨打的是他。我看见人们忙乱地抢救李老师，三毛混在人群里，眼睛盯住广生看。我忙乱拉他一把，让他隐蔽好。广生跌坐在椅子里，无声地流起泪来：泪水好急呵，似乎是从眼睛里奔涌出来，簌簌地落在胸襟上。我吓坏了，抓住他的肩头直晃：“广生，广生！你怎么啦？”广生终于哭出声来，抽咽着说：我想起。。。。。。我想起李老师教我吹笛子。。。。。。我们坐在操场后边的那棵棕树下，他，他教我吹。。。。。。《我是一个兵》。。。。。。“
我难过的扭过头去。我看见那支笛子。它不知何时从广生手里跌落下来，滚到屋子角落里，一半藏在大衣橱下，一半露在外面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，黑洞洞的小孔好象一只只眼睛，冷冷地瞅着我们。。。。。。

怀念过去 · 发表于 2012-6-6 10:42

继续啊！挺精彩的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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